作者：夏日雨荷

    【一】       我躺在床上，看着太阳从窗子的右上角一点点挪移到左下角，这个过程是很漫长的。我觉得自己眼睛都望酸了。可是，我却不能动，只能这样死死地躺在床上。而且，我也不愿意动，不愿意将眼光转到房间里。我喜欢明亮，渴望外面的天地。
      我原本就不是一个耐得住寂寞的人。
      还记得大学毕业典礼后，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只鸟儿，这个世界任何一个地方都任由我飞翔了。那天，我和朋友们K歌、跳舞、喝酒、飙车、都玩疯了……
      砰！
      末了，我只记得那一声震慑灵魂的巨响。等到恢复意识，一切都不可挽回。
      人，是多么脆弱的生物。只是砰的一声，原本美好的一切，在瞬间就彻底改变了。
      刚开始的时候，我很不习惯。
      我算是一个幸运儿，爸爸钟景岳是市府秘书，妈妈于美云是市中心医院的主任医师，优越的家庭生活，使我从来不知忧愁为何物。
      然而，那砰的一声之后，一切都改变了，瞬间的几秒，我从天堂一下子坠落到了地狱。
      躺在病床上最初的日子，虽说骨折、伤口的疼痛在折磨着我，但却能够享受到父母亲人无微不至的呵护，让我觉得很惬意。可这样日子久了，就感到不好玩了。因为我一直不能走路，从父母忧郁的眼神里，我觉得有些不妙了。
      果然，半年后，我出院了，是被人抬上车的。我真的崩溃了，哭着拉住妈妈的手说：“妈，您不是医生吗？为什么治不好我的腿？我的腿怎么了？”
      母亲安慰着我说：“乃文啊，你的运动神经受到了损伤，得将养一段日子才能慢慢恢复，不能急的。”
      一年的寒暑又过去了，我依然不会走。父亲给我买了轮椅。看着轮椅，我发出绝望的大叫，然后将一只水杯甩到墙上，砰的一声，好端端的水杯粉碎着四散飞溅，就像当日那场车祸中的我。此后，我不高兴了，就会摔杯子，绝食。我是真的不想活了。与其像个废物一样活着，还不如死。可是，不管我怎么折腾，命运仿佛就是一尊冰冷的礁石，漠然地看着我。唯有父母，每日里都为我忧心忡忡的。
      为了解除我心中困兽般的寂寞，父亲将一台笔记本电脑放到我的床头，嘱咐我没事就上上网，聊聊天，排解一下心里的郁闷。
     我哪有心思上网啊？我只想死！可是，母亲的泪眼又让我心存不忍。而且，我也不甘心。犹豫彷徨中，漫漫白昼，无所事事，终于还是打开了电脑……上了自己的QQ，朋友们的问候，铺天而来，让我觉得自己一下子成了别人眼中的可怜虫。
       为了逃避这样问候，我每天登陆QQ都选择隐身。然后，在网海中漫无目的地闲逛着，看一些百无聊赖的穿越、言情之类的文字。直到有一天，一个陌生人请求加好友。
       我先查看了她的资料，是一位年轻的女子，网名叫丑丑的小雪人。而上面的一句留言，一下子就吸引了我：我是上帝的弃儿，但我不会放弃自己。
      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？为何能说出这样的话？好奇，让我毫不犹豫地点了同意。
       很快，对方的头像就闪烁起来。我点开对话框，就看到两个热情温暖的字：您好！
       我礼貌性地回了同样的两个字。
       “我觉得无聊，随便加了您，您竟然同意了，我们俩是不是很有缘啊？”
       我冷笑，心说：我也正无聊呢！但还是礼貌地回了一句：“也许吧！”
       这么着，一来一往，两个人就聊了起来。聊天中，我了解到，这个女孩子是在工厂工作的时候，发生了火灾事故，女孩不幸重度被烧伤，现在正在治疗中，后果如何，吉凶难料。我也说了自己的遭遇。这样的巧遇，让两个同病相怜的人顿时觉得亲近了好多。
       【二】“你来看我啊？”
        “你能走，应该你来看我才对！”
         “切！喜欢我，你就应该来看我嘛。我希望你走着过来看我！”
          ……
          我力竭般将自己沉重的身躯靠在墙壁上，脸上滚动着细密的汗珠，粗重地喘息着，脑子里还在回想着那一句句温馨的对话，眼前仿佛就出现一张美丽的脸庞，正撒娇地望着我。那闪亮的明眸，让我的浑身莫名地生出一股力量，双手扶住墙壁，再次艰难地迈开步子……与丑丑的小雪人相识快半年了，我们成了知心的好朋友，而且，而且，我觉得自己已经喜欢上这个从未谋面的女网友了。丑丑的小雪人虽说被烧伤了，但是却很乐观，她发上来的每个表情，都像阳光一样，照亮了我阴霾的心空。而丑丑的小雪人，还有好多实实在在的“豪言壮语”，最让我动心的语录就有一句是这样说的：“我是命运的弃儿，但我不会放弃自己！”还有，“难过是一天，快乐也是一天！我们为什么不笑着度过这有限的每一天呢？”
        静下心来，细细寻思着她的话，还真是那么回事。
        不管怎么说，我曾经消沉的心境，竟于不知不觉间振奋起来。现在，我是那么地渴望见到这个丑丑的小雪人，我想：就算她变成了齐无盐，我也不会在乎的。
       可她却不肯见我，还向我提出了挑战，要我站起来，亲自走着去看望她。
       已经觉得自己永远站不起来的我，心里忽而涌起一股不服输的劲头。我开始乖乖地接受医生给安排的系统的理疗及生理锻炼。
        那真是一段炼狱一般的日子。可是，为了她，我豁出去了。三个月，三个月的时间，我拄着拐杖、扶着墙壁，不停地练习着，终于能行走了。这真的是一个奇迹。
        我已经有些急不可待了。晚上，妈妈从医院回来，我就拄着拐杖，一步步挪到妈妈面前说：“妈，我跟小雪人约好了，今晚我就去医院见她。”
        这些日子，妈妈跟爸爸一直为我的变化欢喜着。可此时听了我的话，她的眼神里却闪烁出一抹不知所措的虚飘的表情。
       “妈，您怎么了？难道您不愿意我去见她吗？”
        “不是！”母亲勉强微笑着说：“儿子，其实，其实妈妈是看你出车祸后，意志很消沉，才想出这个主意的，妈妈对不起你！”
       “妈妈，您，您说什么？”我震惊地瞪大眼睛。
        “是的，儿子，那个丑丑的小雪人就是妈妈的网名，是妈妈欺骗了你！”
         “不！”我打断妈妈的话，忽而意识到自己出车祸后，给父母增添了多大负担跟忧愁。而自己却还一直都是那么地任性放任着自己的情绪。我竭力平息着激动的心绪，一拐一拐走到妈妈的身边，拥抱着母亲道：“妈妈，谢谢您！”
       母亲的眼里泛出了泪花，轻抚着我的后背道：“好了，好了，儿子，只要你能好起来，我和你爸就高兴了，嗯！”
       ……
       【三】日子又恢复了平静。
        我每天都坚持着康复锻炼，腿部功能基本上恢复了，已经可以扔掉拐杖了。
        但是，我的心情却有了几分落寞。白天，父母都上班了。一个人打开电脑，会无端地对着那个丑丑的小雪人暗色的头像发呆。知道那是母亲的QQ号。以前，出于自卑的心理，我从来没有要求过与对方视频交流。怎么就没想到那个人，那个引发自己痴情的人，竟会是母亲呢？
       “飞鱼，你要坚强一点，好好锻炼。万一有一天，你真的残疾了，你若不嫌弃我，我会收容你的！”这句话的下面，是一个捂着嘴偷笑的表情。
       “飞鱼，如果喜欢我，你就走着来见我吧！”
       “飞鱼，我曾经是一个美丽的小雪人，现在则是一个丑丑的小雪人。无论怎样，我都是独一无二的，所以哪个我，自己都喜欢！”……
       翻着这些往日的对话记录，我的心里酸酸的，觉得母亲为了自己，真是费尽了心思，自己该拿什么回报母亲呢。
       那天，我又在网上闲逛，无意中，看见丑丑的小雪人黯淡的头像忽然闪亮起来。那会儿，母亲正在厨房做饭。我心中一动，赶紧点开对话框，打上去两个字：你好！
      那面的头像倏然暗了下去。
       “你是小雪人吧？干嘛不说话？”
     “ 我知道是你，为什么要躲着我？”
      “我知道你在的，出什么事了吗？”
       “小雪人，我已经好了，你在哪里？让我去见你吧？”
       可是，任凭我千呼万唤，那边始终沉默着，沉默的令人绝望。就在这时，母亲在叫我吃晚饭了。
      我狐疑地离开电脑，慢吞吞地来到餐桌旁，慢吞吞地捧起饭碗。母亲将一碗骨头汤推到我面前说：“乃文，多喝点，很补的。”
        “嗯！”我答应着，心不在焉地送进嘴里几个饭粒，然后问：“妈，丑丑的小雪人真的是您的网名？”
       “是啊，怎么了？”
        我抽搐了一下嘴角，说：“呵呵，妈，真佩服您 ，居然还会分身术？”
       “乃文，你这是怎么说话呢？”爸爸用责备的口吻说道。
        “是啊，乃文，怎么了，出什么事了？”
         我放下饭碗，淡淡地说，刚刚我看见丑丑的小雪人上线了，而您那会儿正在厨房呢。妈，您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吗？”
      母亲的脸色莫名地就涌出一片潮红，目光闪烁，半晌才道：“不会吧，那个QQ号我早就销了，会不会是你看错了？”
       “不可能！”我肯定地说。“妈，您一定有什么事瞒我，对吧？”
        ……
       “妈——到底是什么事情，您告诉我好不好？”我恳求地说。
        母亲放下饭碗，无声地叹息了一声，道：“乃文啊，这件事之所以不想让你知道，是因为你的身体就要康复了，我跟你爸不想因为这件事影响你的前途，乃至你终身的幸福！”
       “妈妈，经历过这次车祸后，我对幸福已经有了自己的理解。现在，我只想知道事情的真相！请您告诉我吧！”
       母亲望着我殷殷的眼神，不觉再次无声地叹息。
       【四】先是我出了车祸，出院后，休养期间，情绪一直都很消沉。那时候，母亲在医院负责的病房里，入住了一位严重烧伤的女患者，名字叫尹梅。刚刚二十出头的年纪，手脚都被大火烧残疾了。每次做矫正手术，女孩都疼得死去活来，但女孩很乐观。在病房里给大家讲笑话、唱歌，一张如画的秀气脸庞总是绽放着春阳般温柔的笑容。
       每天早上，母亲去病房查房，总会看到一张笑靥如花的脸，看着这张脸，母亲就会想起我，想起我那张阴霾满布忧郁的脸。母亲就忍不住叹气，为什么一个大小伙子，还没有一个柔弱的女子抗击打呢？
       时间久了，母亲话里话外就把心里的感叹流露出来了。尹梅明了了母亲的心事，就说：“于大夫，让您儿子上网吧，我可以劝劝他。”
       就这样，两个人结下了缘分。
       在尹梅的开导下，我的心情一天天好起来。而且，也开始勤于锻炼。原本被医生判了死刑的双腿，居然奇迹般好了起来。
       看着我慢慢恢复了健康，母亲真的是又惊又喜。我大学毕业前夕，母亲已经为我安排了理想的工作，若不是因为那场车祸，一切都会如意的。现在，眼见着幸福如意正重新走来，母亲不想让那个女孩成为我们家幸福的绊脚石。
       毕竟，我就要完全恢复健康了，我的前程将是一片光明，不可能跟一位残疾人生活一辈子的，这也是他们做家长的不想也不愿看到的。
       那几天，母亲一直在思索着怎样斩断我跟尹梅的联系。几经思索之后，终于很婉转地将自己的跟丈夫的意思表达给了尹梅，并答应尹梅，会给她一定的经济补偿。但尹梅拒绝了，她说她会从我的生活里消失掉……
       听着母亲的叙述，我放下饭碗，发疯一般冲进房间，点开我和尹梅的QQ对话框：“小雪人，妈妈都告诉我了，我什么都知道了，你就别隐身了，我们见面吧？我想见你！”
       丑丑的小雪人黯淡的头像忽而闪亮起来。然后，发上来一个流泪的表情说：“对不起，我本来应该遵守我对于大夫的承诺。可是，我就是无法控制自己，这么长的时间了，我对你真的，真的是很依恋……”
       一股酸楚的感觉从心里涌上来，直射鼻骨。我压抑着自己的情绪，打出一行字：“什么都不用说了，等着我，我这就去见你！”说完，我转身来到客厅，对着发愣的母亲道：“妈妈，我想见尹梅，立刻马上！”
       “乃文，你想好了吗？尹梅现在可是残疾人！”
       “是啊，儿子，或许你现在对尹梅会有感激之心，不过，你们一但见了面，开始了交往，就有可能是一生一世，这其中要承受的责任与苦难，会很多很多，你做好这份心理准备了吗？”
       面对父母对自己的疑虑与诘问，我觉得经历过这次车祸之后，我对幸福的概念已经有了新的理解。以前生活在优裕的环境里，从来不知忧愁为何物。直到出了车祸，在这近半年的时光里，我体味到幸福跟苦难，就像手心手背，像硬币的正反面，像孪生兄弟，而且，幸福或是苦难都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。
       所以呢，我觉得幸福就是一个心态，你觉得自己的心是快乐的，就算是粗茶淡饭，也是幸福；爱情也是一样，你觉得这个人能够让你身心愉悦；离开她，你会寝食难安，会因思念而抓心挠肝，那就是真的爱了。现在，对于那个将我从生命低谷中拯救出来的尹梅，我觉得自己就是这样的感觉。但急迫的心情不容我细细地跟父母解释，我只能笃定而认真地点了点头……   
      【五】我跟随着妈妈来到医院时，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。
       正是初冬时节，天空阴霾，零碎的雪花，在北风的推拥下，静静地飘洒着，像是无数精灵默默流下的薄凉的泪滴。
       我们在病房里，没有找到尹梅。
       我冲出病房，在住院部门前的花坛里寻找着。
       橘色的灯光，闪烁出朦胧的黄乎乎的光晕，无数洁白的雪花，在风中悠悠而舞。踏着积雪，在花坛的甬道上，我看到一个坐在轮椅上瘦小单薄的身影，我走上前，试探地叫了一声：“是尹梅吗？”
       那身影扭过脸来，我看到一张秀气却清冷的脸，削薄的唇角，努力上翘，给了我一个温存的笑说：“是我，我就是那个丑丑的小雪人。现在你看到了我的真面目，会不会很失望！”
       我一步步走到她的身边，蹲下身来，动容地望着她说：“我的小雪人，你不丑，我爱你！”
       霎那间，天地静默，尹梅的一张脸在灯光下璀璨焕发起来，像一朵红梅，傲然绽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