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/王乃飞

小时候，我最恨娘了，娘是个铁石心肠，我甚至怀疑她不是我亲娘。

我的整个童年，差不多都是让娘一把大锁锁在家里的，她连大门也不让我出。

那时候的我只会爬，七八岁了还在地上爬着。冬天在我棉裤上缝上一层狗皮，都能磨透，夏天爬得多了，膝盖能磨出血来。

娘在生产队干活，让我一个人在外面玩，她不放心，最简单的方法，就是一把大锁把大门锁住在家里。

我不愿一个人在家里，每次都求娘，别把我锁在家里了，我在外面一定不爬，不把裤子弄脏！

可不管我怎么说，娘去干活，还是拿起那把大锁来就走。

我哭着喊着追她，可还没爬到大门口，就听见关门的声音，娘早就把大门锁上了。我就趴在门口哭，拼命拍打门，扒着那道门缝向外看。可钥匙在娘手里，这两扇门谁也给我打不开。

哭够了喊够了，我就只有在家里自己玩了。娘每次上工都锁门，时间长了我竟在家里摸索出一套玩法，娘再上工锁门的时候，她走她的，我便玩我的。

有一次，我发现哥哥脖子上挂着把钥匙，显得格外精神。我知道，这是从娘的那串钥匙里摘下来的。娘拿着的钥匙都套在一个铁环里，有好几把呢。哥哥和姐姐上学，回来得早，娘就给哥哥一把钥匙，让他早回来开门。

我很眼热哥哥的钥匙：有了钥匙不就可以随便开那把锁了吗，不就可以不被成天关在家里了吗？于是我就跟娘要钥匙，她却说：“你要钥匙干什么，又不出门？”

我倔强地说：“为什么哥哥有，我就没有呢。”

娘沉默了一下，说：“你跟他们不一样！”

我怎么跟他们不一样了？娘不说了，我也不问了，反正她是不会给我钥匙的。

过了不久，我见姐姐脖子上也挂了把钥匙，我又眼热了，跟娘要钥匙，可娘还是不给我。

我就动了心思，要偷她一把钥匙，现在她的钥匙还有两把，我再不下手，恐怕真就没我的了。

那一天，娘忙着做家务，随身带的钥匙放在床上，我就爬到床边，拿过钥匙来从那个铁环上慢慢地摘下一把钥匙。我的心里在怦怦地跳着，脸上觉得就如火烤的一样。我把钥匙放在衣兜里，完成了人生第一次偷窃。

而娘也一直没发现钥匙少了的事。

娘一出门，我就把钥匙拿出来，欣赏地在面前摆弄来摆弄去，我又把钥匙用一根红绳子拴住，也挂在胸前，立即觉得精神了许多——我也是有钥匙的人了。

有了钥匙，我便想着到外面，娘再把我关在家里，我爬到门口，喊来外面的邻居，要他给我开锁。我的那把钥匙真的起了作用，大门打开了，我从里面出来了。

我从大门里爬出来，就如一只放出笼子的小鸟，在外面跟那个玩伴们疯玩起来没个够。等到约摸娘快放工的时候，我再让邻居把我锁在家里。我在外面玩了半天，娘来了后也没发现什么，我觉得做的神不知鬼不觉的，很得意。

可几天后，我再次拿出钥匙来让邻居给我开门，邻居捣腾了半天也没把门给打开，对我说：“你的钥匙开不了这把锁了，看来是你娘换了锁了。”

我这彻底死心了，自己有钥匙也开不了门了，看来自己真的要在这个门里出不去了。

自从娘换了锁后，我再也没争取过出门，就成天呆在家里。我迷上了听收音机，在里面我听到了很多故事。娘回家后我就给她讲，哥哥姐姐他们放学后，我也给他们讲，他们听着都很新奇。以后我又看哥哥姐姐的旧课本，刚上来看图画，后来就想认识那些字了，哥哥姐姐放学后就教我认字。我在家半年的时间，竟认了一百多个汉字。

有一天我就鼓足了勇气，对娘说：“娘，我要上学！”娘看了我一眼，什么也没说。我心又凉了：娘太坏了，我说什么她都不会答应的！怎么能同意我上学呢？

可过了几天，娘却给我拿了一对双拐来，对我说，以后靠它走路了。

娘这次逼我拄双拐，比起以前把我锁在家里还要铁石心肠，她让我一天拄着双拐固定的走几圈，并且还不让我手沾着地，手一脏了她就不给我饭吃。为了拄双拐，我不知跌了多少次，她从不同情我。

经过一个春天，那对双拐已经成了我实际意义上的腿，娘就领着我进了学校的大门，我也成了学校里的学生。

有一次，我放学放得早，见家里的大门还是锁着。我就想起，我手里不是有一把钥匙吗？又想到，那把钥匙不是早就打不开这把锁了吗？我拿出那把钥匙来试试看，可钥匙插进锁孔里，轻轻一拧，锁竟开了，这真的让我很意外。

看着那把打开的锁，我的泪水夺眶而出——娘从来就没换锁，当年是娘和邻居骗了我。

我再次面对娘，决定把钥匙交出来。这些年来，那把偷来的钥匙，是我心里最大的秘密。

娘看到钥匙，一点也不意外：“这本来就是你的，拿娘的东西怎么叫偷呢？”娘还对我说，当初她买了这把锁，只带着三把钥匙，她又找人配了一把，那四把钥匙都挂在那个铁环里，象征着家里四口人。娘说，“你和你哥哥姐姐，都是娘的心头肉，这个家都有你们的钥匙，大门也都是为你们敞开的。”

我感动得说不出话来：原来娘心里是有我的。

现在我能坐在电脑前，靠写作生活了，再想起那些事来，才领悟到：天下哪有铁石心肠的娘呢？她把我关在家里，她逼我拄双拐，其实都是为了我好。

娘是最痛苦的，她把我锁在门里，转身离开的那一瞬间，她的心里是最痛苦的。

可惜我当时并不理解她的心思，一直恨了她这么多年。